第一章 劈面相逢 (1)-《逃出母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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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结构异常所引起的,这种异常使得细胞不能制造抗萎缩肌肉蛋白,最终使患者失去行走和呼吸能力。它属于性连锁隐性遗传病,只有男孩会得,在人群中的患病比例大约是三千分之一到两万分之一。病人一般在五岁左右发病,到十五岁左右就不能行走,二十五至三十岁时将因心力衰竭等原因而死亡。
小天乐跟着爸妈走遍了全国的著名医院。小小年纪的他已经习惯了藏在妈妈身后,胆怯地仰视那些高大的白衣神灵,而神灵们俯看他时,总是带着见惯不惊的漠然。每次医生给出诊断结果前,妈妈总是找借口让他出去,于是他就独自蜷缩在走道里那种嵌在墙上的折叠椅中,猜着屋里在说些什么,隐隐的恐惧在幼小的心灵逐渐扎下根……后来爸爸从他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他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一听这句话就哗哗地流泪,不说一个字。后来小天乐就再也不问了。
半年前他们才找到救星。虽然胡医生的白大褂皱巴巴的,诊所又脏又乱,但他很有把握地说:“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儿!就是娃得受罪,要想除掉病根儿,只能以毒攻毒啊。药价也不便宜。”以后的半年里,他们一直用胡神医的祖传药方治病,是把一种很毒的药液涂满全身,皮肤和关节都溃烂了,以至于一说涂药小天乐就浑身打战,涂药前妈妈不得不把他的手脚捆到床上。妈妈哭着说:“乐乐你忍忍,乐乐你一定要忍住!这是为你治病啊。”小天乐是个很听话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着。苦难让他早熟了,懂事了,他要努力把病治好,这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妈妈。那时天乐妈只有三十四五岁,但已经憔悴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妇。
半年的治疗没什么效果,但胡神医事先说过,这种顽症得治两三年才能见效。这次,妈妈艰难地凑够钱,专门带孩子来复诊。现在突然得知唯一的救星原来是个骗子,天乐妈刹那间心碎了,精神彻底崩溃了。她坐在诊所前的石阶上,两眼失神,喃喃自语着:“该咋办呢?咱娘儿俩该咋办呀?!”鱼乐水的爸爸鱼子夫和妈妈章隽都是热肠子人,见状忙挤过去,蹲在她面前解劝。章隽说:“大姐(后来才知道天乐妈比她年轻)你别难过,知道了这医生是骗子其实是好事,免得他耽误了孩子,咱们赶紧去大医院治啊。”
天乐妈惨然摇头,“还能去哪儿?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再说俺娘儿俩已经山穷水尽了,除非我去卖眼珠卖肾。”她忽然拉着章隽的手,“大妹子,哪儿能卖器官你知道不?我真的想卖肾。大妹子你帮帮我,我一定得坚持下去,绝不能让娃死到妈前头。”
这幕场景在鱼乐水的记忆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着令人痛楚的锋利。十岁的她已经能敏锐地注意到这位母亲的用词:她说“绝不能让娃死在妈前头”,而不是说“我一定救活娃”,显然她已经打心底绝望了,现在只是最后的挣扎。这句话中也隐含着不祥,也许这位母亲已经做好打算,在彻底绝望时带上儿子一块儿自杀。
鱼乐水的鼻子发酸,喉咙里发哽。她瞄见爸妈的眼眶也红了。
她把眼光转向人群外的小病人。那个男孩独自坐在破旧的蓝色条纹行李包上,手中拿着一个小瓶,就是小孩儿们常玩的那种廉价泡泡水玩具。他在吹泡泡,吹得非常专注,人群中的喧嚣,妈妈的哭诉,竟然丝毫没有影响到他!这种鲜明的反差让旁观者感到心头格外沉重。此后鱼乐水才明白,小天乐的自闭实际是一种无奈的逃避。一座阴冷的灾难之山高耸在他的人生之途中,他绝对无力攀越也根本没办法绕行,只好闭紧眼睛不看它,躲得一刻是一刻。鱼乐水非常同情他,默默走过去,摸摸他脑袋,挨着他坐到行李上。男孩看她一眼,没说话,仍在专心吹泡泡,只是把身子挪挪,给她腾出点位置。这个男孩眉目清秀,目光明亮,此刻因为是坐着,看不出什么病态。但有一点与普通小男孩不同:他的神色非常冷漠,用一副冰冷的外壳把自己罩在里面,让心灵与现实隔离。
他小心地吹出一个大泡泡,泡泡悬在吹管前端,颤巍巍地膨胀,七彩阳光在薄膜上轻快地流动,变幻不定。泡泡原来是圆球形的,越变越大之后,由于重力的作用变成扁球形。男孩把吹管从嘴里抽出来,对着大泡泡轻轻吹一口气,大泡泡被吹散,分成十几个小泡泡,大小不等但同样七彩缤纷,冉冉飘升。他盯着泡泡,看着它们的鲜艳色彩慢慢变得平淡,直到迸然碎裂。然后他再吹出一个大泡泡,再把它吹成小泡泡。这样重复几次后,男孩说话了:
“姐姐你看,我对大泡泡吹一口气,按说该把它吹破的,可它不仅没破,还会自动分成几个小泡泡。”
此后鱼乐水从天乐妈口中得知,天乐那时已经相当自闭,即使和妈妈之间话也不多。他这会儿能主动对鱼乐水说这么多话是比较异常的,也许“是你俩天生有缘”(天乐妈的话)。
看着他宿命如此却沉迷于童稚游戏,鱼乐水心中酸苦,柔声说:
“这种现象是因为表面张力。泡泡水的表面张力比较大,能让水膜自动聚成泡泡。小弟弟,等你长大,学会识字,看了《趣味物理》这些书,就明白了。”
小天乐摇摇头,固执地重复着刚才的话:“我想不通。按说它该破的,可它没破。”
七岁的楚天乐还不能对外人说清他的思维脉络,其实即使他说清了,十岁的鱼乐水也不会理解。此后数十年中,鱼乐水在充分认识了丈夫过人的才华和他对物理世界惊人的直觉之后,在同“乐之友科学院”诸位天才多年相处潜移默化之后,她才真正理解了七岁楚天乐的困惑,理解了他的思维光束到底聚焦在哪里。没错,自己关于表面张力的解释是对的,但那只是死的书本知识,不是心灵的感悟;只是较浅层面的解释,不是深层次的机理。而楚天乐璞玉般的心灵却直接同大自然相通。他那时尚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组织定律,但他本能地觉得世界应该走向无序。所以在他横吹一口气之后,大肥皂泡如果迸然碎裂,应该是“最自然的”结局。但大肥皂泡没破,而只是分成十几个小一点但同样精巧的球状结构。这里面有上帝之手在干涉,或者说有大自然深藏的精巧秩序在自动起作用。几个小泡泡的分生,实际暗含了宇宙得以演变的最深刻的自组织机理。美国著名物理学家约翰•惠勒说过:我们只有先了解宇宙是多么简单,然后才能了解它是多么奇妙。七岁的小天乐凭直觉已经感觉到了这两点:简单,奇妙。
那会儿鱼乐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陪小天乐坐着,看他吹出一个个大泡泡,再把大泡泡吹散成众多的小泡泡。看着泡泡在空中悠悠飘荡,迸然碎裂。她看见爸妈离开人群,俩人商量了一会儿,然后爸爸拿出手机,同什么人说了很久,最后满面喜色地连连致谢,显然是有了重要收获。爸妈随即兴冲冲地走回来,蹲在天乐妈面前,爸爸柔声说:“这位大嫂,我和爱人为你们娘儿俩做了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我有一个朋友,叫马士奇,正好在附近一座山上隐居。他是个残疾人,一个人住山里太苦,我早就劝他找一个保姆,现在我想请你到他那里去帮忙。至于孩子的病,你不用操心,马士奇虽然隐居深山,但交往相当广,也有很强的经济实力。刚才我们通过话,他答应尽力在国内外联系,如果这病能治,所有费用都由他负责。你看怎么样?”
听了这番话,天乐妈失神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两个恩人,不敢相信母子命运会有如此突然的转折。她说不出话,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她走到一旁,低声把喜讯告诉儿子。这边,乐水爸笑着对女儿说:
“帮人帮到底,咱们干脆开车把这娘儿俩送到你马伯伯那儿。水儿你说行不行?”
“当然行!爸,妈,你们是天下最好的人!”
“是吗?有女儿这个评价爸妈太高兴了!我也觉得咱们应该算是好人。不过,最好的好人是你马伯伯,他为此花上几十万也说不定。”
“那马伯伯也是天下最好的人,你们仨并列天下第一名!”
他们一家招呼母子俩上车,掉转车头向山中开去。鱼乐水原是坐在前排的,这会儿非要与后排的妈妈换位置,与那娘儿俩挤在一块儿。一路上她不住嘴地询问着有关小天乐的事,问得非常详细。对她的所有问题天乐妈都一一作答,小天乐一直默不作声,但他的瞳仁中分明闪着异样的光彩,那是喜悦的闪光。鱼乐水欣慰地想,看来小天乐的自闭不算严重,只要看到前边的希望,他就会从那个茧壳中挣出来。
夕阳将尽时,爸爸把车停在路边,用手机同马先生通了话,问清剩下的路径,然后对娘儿俩说:
“汽车只能开到这儿了。你们顺着这条小路向那个山尖爬,大概再有十几里路就到了,马先生会让人在前边等你们。大嫂,不,应该称大妹子吧,你们走这段路有没有问题?”天乐妈连说没问题。“那好,我们也得赶着天黑前下山,就在这儿道别吧。祝你们好运。”
天乐妈把孩子抱下车,依依不舍地拉着章隽和鱼乐水的手。她想说几句真心的感谢话,但嗓子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突然跪到地上,向三个恩人磕起头来。鱼氏夫妇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拉她,章隽小声说:
“可别这样……可别这样……大妹子快起来……你看当着孩子面……”
那阵儿鱼乐水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看看楚天乐,他默默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到底忍住没流出来。天乐妈被拉起来了,她擦擦眼泪,把行李绑在腰间,蹲下身,要小天乐趴到她背上。天乐执拗地甩脱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天乐妈忙同三人告别,追着孩子去了。两人在拐入山背之前,回身使劲向这边招手,只听小天乐放声喊:
“叔叔阿姨再见!乐水姐姐再见!”
这边三人一直看着那两个背影在山林中消失。爸爸在狭窄的山路上艰难地掉过车头,开车下山,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默默品尝着从心底汩汩涌出的甘甜。
这之后,他们一家一直同马先生保持着联系。可惜的是,马伯伯虽然四处打听,但世界上没有哪里能治这种绝症。不过马伯伯说母子两人在山中住得很安逸,很幸福,后来他还认病残的楚天乐为义子,这边也就彻底放心了。其间,马伯伯还曾打来一个电话,兴高采烈地说:“老鱼你知道吗?你给我送来的是一个天才!别看这娃病歪歪的,脑瓜倍儿灵。我上学时一向自认脑瓜灵光,比起他来可差远了!眼下我正在教他读高一课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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